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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. 防瘟避疫說端午

      2020年06月21日 16:48    來源:光明日報   

        作者:卓然(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)

        人類的歷史不僅是一部創造文明的歷史,也是一部與災難抗爭的歷史,是一部不斷抗擊疫病的歷史。秋防瘧疾,冬防哮喘,春防麻疹,夏防痢疾,各個節日都有不同規模的防疫項目,而端午節則是對疫病的一次大圍剿,人們所戴、所佩、所吃、所喝、所行、所為,無不與防疫避暑抗病毒有關。

       

        香布袋兒

        每年能夠讓人想起過端午節的時候,大抵在四月末或者五月初。但在庚子早春二月乍暖還寒時候,就讓我想起了端午節。

        是不是有點兒不可思議呢?然而,事實又確是如此。

        說是意外,卻是必然,事情起因于友人從遠方寄給我的香布袋兒。

        新冠病毒暴虐的2020年之春, 仲春二月,遠方朋友突然寄來一個快遞,甫一拆封,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,我手里捧著的,竟然是一個縫制精致的寶葫蘆兒,丁香葉大小,絲綢質,湖藍色,香氣襲人。

        我不禁脫口而呼:哦!香袋子……

        反復撫摸,左右端詳,小小的一個袋子,柔柔的一片藥香。它讓我想起了端午節,想起了我家鄉端午節的“香布袋兒”。

        香布袋兒,在《孔雀東南飛》中被稱作“香囊”,大唐諸多詩人也稱之為“香囊”:“微風暗度香囊轉,朧月斜穿隔子明”(元稹),“拂胸輕粉絮,暖手小香囊”(白居易)。當然,在我們小鎮上,既不叫香囊,也不叫香袋子,我們叫“香布袋兒”。

        “香布袋兒”,似乎少了些兒書卷氣,卻深懷情愫,富擁鄉愁,飽含詩意。

        端午節的一個香布袋兒,承載著浮沉在那塊土地上久遠的記憶,徘徊在我的夢里。

        在我們晉東南,在我們澤州大箕小鎮上,端午節有一個很重要的習尚,就是佩帶“香布袋兒”。

        小鎮中心有個叫“二門里”的地方,古老的井臺,古老的轆轤,一棵大柿樹撒下一地花蔭涼兒。半前晌或者半后晌,老人們坐在二門里“云古”,孩子們在柿樹下抓子,跳方。臨近端午節的時候,女孩子們會三三兩兩坐在古老的井臺上,一針兒一針兒,緝些花布圪角兒。花布圪角就是做衣裳裁下來的碎布頭,指頭肚兒大小,幾乎沒有什么用處了,她們就把那些碎碎的花布圪角兒收攏起來,緝成巴掌大的一塊花花布,做成五顏六色的“香布袋兒”。

        “復出綺香囊,藉以五花繒。”古人做香布袋兒用的是“五花繒”,我們小鎮上女孩子緝的是碎花布,雖然質地不同,心裁卻仿佛,說明古人和今人情識相通,古今文化無一字不在時光中流轉,所以叫傳統,所以具有無盡的潛質。

        俗話說,一方水土養一方人。如果沒有老祖宗幾千年與這一方水土共存,如果沒有這一方水土所滋生的品類護佑,世界上恐怕不會有我們這樣一個偉大的民族。

        我們小鎮上的女孩子把碎碎的花布緝成香布袋兒之后,就在里面縫一點兒雄黃,縫一點兒香草,香草雄黃都是藥鋪派送的。在我們小鎮上還沒有醫院的時候,就只有藥鋪,每到端午節,藥鋪會把香草和雄黃包現成,一小包一小包放在司藥的案子上,女孩子們可以隨意拿了去縫香布袋兒。杏林春秋,醫者仁心,鄉村里防疫防病毒的事情,似乎都是藥鋪和那些老中醫的天職。“防”是我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文化傳統,并不保守,也不被動,而恰恰是搶先出手,先下手為強的主動,雖然速度慢了一點,卻悠悠然于天下太平,河清海晏。兵臨城下,不得不戰,甚至不惜背水一戰,那是西醫;未雨綢繆,防萌遏芽,防患于未然,才是中醫。

        說到香草,無非是蕙若、蓀萇、蘼蕪、杜衡、木香、芷、蘭之類。這些香草都是《離騷》中有的,“紛吾既有此內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;扈江離與辟芷兮,紉秋蘭以為佩……”

        香草美人,是屈原的理想和追求,也是我們藥鋪老先生們的一生所愛。以杏林為寄命的老先生們,會在每一個小包包里包兩種或三種香草,不同組合,不同香氣,讓女孩子們選擇自己喜歡的,縫到自己的香布袋兒里。三角形的香布袋兒,綴兩個小穗子,掛在身上,好看,俏氣。倘或一個女孩子從街上走過,會有細細的一縷香氣流轉交回;倘或三五個女孩子一起走過,你蘭香,她芷香,你杜衡,她蘼蕪,眾香涌匯,群芳合流,街上就會漫溢開一陣一陣濃濃的芳香,小鎮上便有了一個香風馥馥的五月端陽。

        香草的香氣,可以除異味,除汗氣,可以清心、醒腦、提神,可以驅瘴疫,祛瘟邪。你可以想象,我們小鎮上的端午節,是如何清新,是如何清爽,人們會有怎樣的一種情緒,一種精神。郁郁馥馥的藥香,清清爽爽的空氣,高漲的情緒,矍鑠的精神,疫疾無不祛者,百毒無不消亡。正如明詩所唱:“人心屈平旦,清氣納靈府。一夜澄其源,百毒不敢侮”。

        一片馨香,一片安寧,是我們的古人悠悠千年的饋遺,是我的友人千里迢迢的寄贈。

        我把來自遠方的香布袋兒掛在床頭上,散芬揚烈,給我增加了不少防疫的信心,讓我安然入夢,深憶過往,夢回故鄉,沉湎端午。

        艾、雄黃酒和白娘子

        我的家鄉沒有大江,沒有大河,沒有龍舟,因此,你會說我們的端午節沒有活力。然而,你錯了。

        按《澤州府志》記載:“端午,泛蒲觴,巽雄黃酒,背系續命縷,角黍交饋。亦有延客解粽者,制蒲艾花朵及粽餌為餉遺。”這里所記述的端午節,從形式到內容,也俗也雅,而且是大雅大俗,種種習俗,無不帶有深厚的文化意味。

        為是故鄉的文字,讀起來親切,總有種“乾坤膏馥潤肌膚,錦繡文章滿肺腑”的感覺。

        今日的端午節未必全部因襲《澤州府志》所記,但對其菁華的保留卻形同完璧。記載中的每一項活動,無不與防疫、防病有關,說明端午首先是一個防疫抗疫的傳統節日。傳承古人的智慧,把防疫防病毒這樣一件讓人很不耐煩的大事,裹挾在清和的風俗中,掩藏在精微的文化思想中,讓人們在平常生活和快樂的活動中,不知不覺地,防瘟疫,驅病毒。

        俗話說:“槐花開,麥根爛,大人小孩都遭難。”我們這里說的當然是老槐樹,有黃槐,有黑槐,我們都習慣稱之為國槐。國槐花開仲夏,就是人們常說的“五黃六月”,正是疫疾常常暴發的瘋狂時期,不光小孩子遭難,就連大人也避之不及。皎然有詩:“六月金數伏,茲辰日在庚。炎曦爍肌膚,毒霧昏性情。”就是這樣一個“五黃六月”!就是這樣一個惡夏!恐怖,可怕,尤其是在醫療不發達的年代,尤其是母親,說到惡夏,勝似談虎,聞之變色。

        仲夏是惡夏之始,五月是惡月之首,看似山岳欣欣花木葳蕤,卻正是蚊蠅亂飛,蟲天廓廓,病患傾覆,五毒肆虐,各種流轉潛行的疫疾,正悄無聲息卻猖狂地向人間偷襲。

        為躲災避疫,小鎮有“歇伏”“避暑”的習慣。酷暑連天,暑氣熏人,把鋤頭高高掛起,什么事也不辦,什么活也不做。

        僅此一端,依然怕不保平安,所以必須自五月初始,便防范各種病毒的滋生。也因此就有了一個抗疫中的五月端午節,就有了一場“佩帶香布袋兒,抹雄黃,插艾枝,披菖蒲,喝雄黃酒,吃粽子”的全民防暑、防疫、防病、防毒的抗疫大戰。

        按我們小鎮的風俗,“端午”應該是“端五”,也就是說,五月初一就應該是端午節了。小鎮上有句俗話:“癩蛤蟆躲端午”,也有人說是“癩蛤蟆躲端五”。說來也怪,從五月初一,到五月初五,無論是清流一線的季節河,還是飲牛羊的泊池,整整五天既見不到癩蛤蟆的影子,也聽不到青蛙的叫聲。小鎮人說,那些平時日夜聒噪得讓人心煩的小東西,見屈大夫跳了江,都嚇傻了,嚇啞巴了,嚇得不會“咕呱咕呱”叫喚了。

       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傳說。但更有意思的是,癩蛤蟆和青蛙都怕被人們捉去,裝上墨錠,掛到墻上,曬成蛤蟆墨,治疔瘡,療邪毒。

        我的鄰居德哥五月端午偶爾捉到過一只癩蛤蟆,裝了墨錠,曬到幾乎只剩下一張黧黑的蛤蟆皮。他給一個手指頭紅腫的人涂抹了幾次,那人的手指頭果然就不紅也不腫了。德哥對我說,癩蛤蟆或者青蛙,本身就是毒蟲,在端午期間,毒素更重,只要在端午節捉住裝上墨錠曬干,治疔瘡一定會有好效果,那叫作以毒攻毒呀。

        我不贊成德哥那樣做,指責他殘害生靈,那曬蛤蟆墨的景象讓人感覺極不舒服。面對我極力反對,德哥卻依然故我,端午節日夜守在泊池邊,等候癩蛤蟆或青蛙出現。待到端午節罷,竟一無所獲。德哥會嘆息說,真是萬物有靈啊!

        癩蛤蟆為什么要躲端午呢?難道它真的知道人們要捉了它裝墨錠嗎?或者,它真的是被屈大夫跳江嚇傻了嗎?

        我端午節也曾多次到野外去做過“考察”,既沒有見到過癩蛤蟆的影子,也沒有聽到過青蛙的叫聲。以我的觀察,以我的經驗,以我的推測,癩蛤蟆、青蛙,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動物和昆蟲,它們也知道五月之毒,它們也懂防疫,也會因為防疫避毒躲起來。只是因為癩蛤蟆和青蛙太聒噪,太引人注意了,所以突然不叫喚的時候,會特別引起人們的注意,才有了“癩蛤蟆躲端午”的說法。

        沒有癩蛤蟆的聒噪,那就讓我們安安靜靜說我們《澤州府志》上所描述的端午節吧。

        無論女孩子還是男孩子,除了佩帶香布袋兒,端午節還都要綰百索。

        細細的小胳膊,白白凈凈的小手腕兒,纖纖如玉的脖項兒,綰上一條花花的百索,水靈的更水靈,結實的更結實。百索的色彩是不一樣的,那是用線不一樣的結果。有錢人用鮮鮮艷艷晶晶亮亮的衣線搓,而一般人家則用陀螺捻的棉線搓,搗一些花花草草的液汁兒,浸漬上各樣顏色。雖然稍稍有點兒黯淡,微微帶些草色,花香淡淡,草香淡淡,卻是天然樣子,自然本色。

        百索,在《澤州府志》上又稱“續命縷”,我們的古人真是用意深微啊!端午節的時候,用百索把疫菌拴住,拴它個結結實實,一直拴到六月六。“六月六,沖豬羊”,那是一個“雨行頭兒”,一般都會有一場特大的暴雨。把孩子們手腕兒上、脖項上的百索解下來,拴一塊饃饃,扔到房坡上,讓猛烈的暴雨把那百索,連同百索拴的饃饃和病毒,統統沖到大海里去。如果沒有暴雨,就讓鴉兒雀兒叼了去,叼到大山里,叼到森林里,讓那些疫菌死無葬身之地。

        還有“泛蒲觴”,其實就是《蘭亭集序》中所說的“流觴曲水”。把菖蒲切成碎片,浸泡在酒杯里,放到小河中,酒杯隨著流水往下游去,到誰跟前,誰端杯吃酒。吃菖蒲酒,可以防疫,可以避邪,也是防疫抗疫的舉措。可惜如今的“流杯亭”已是有亭無流,當然也無菖蒲,所以“泛蒲觴”也就自然消亡了。

        在我們小鎮上,因為沒有菖蒲,我們是不喝菖蒲酒的,甚至連雄黃酒也不喝。我曾問過喜歡喝酒的德哥,他為什么不喝雄黃酒?德哥笑笑說,他害怕我的德嫂現了原形呢。德嫂身材苗條,白凈臉兒,難道是個白蛇精嗎?德哥只是笑,并不回答。不過,小鎮人每到端午節除了說屈原,大都會說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。人們會指著鎮東嶺上的塔說,白娘子就是被壓在那下邊的。我們同情白娘子,可憐狀元哭塔,一幫孩子們會跑到東嶺上去,想推倒那個塔,救出白娘子,讓狀元不哭。小鎮人都不喜歡許仙,說許仙不應該讓白娘子喝雄黃酒,是他害了白娘子。小鎮人不喝雄黃酒,大抵就是這個原因吧?

        小鎮人雖然不喝雄黃酒,卻一定是要抹雄黃的,當然主要是給孩子們抹。

        端午節到來之前,藥鋪的先生會把雄黃研成粉末,連同香草,放置在藥案子上,誰要就送誰,這就叫“巽雄黃”。

        剛剛到五月初一,母親們便會拖大引小,去到藥鋪的藥案子前,在那藥罐子里拈一點雄黃,抹到孩子們的頂心、耳窩、手心、腳心,及肛門上。我們大一些的孩子,也會自己跑到藥鋪去,踮起腳尖,夠著那藥罐子,拈一點雄黃面兒,抹在自己該抹的地方。薄薄的,淡淡的,似有似無,但已經足以防五毒了。五毒,無非是蛇、蝎、蜈蚣、壁虎、蜘蛛之類。但人們特別怕蜈蚣,說蜈蚣最喜歡鉆小孩子的屁眼兒和耳朵窟窿兒,所以我們在那兩個地方抹的雄黃特別多,厚厚的,面積也大,藥鋪的先生們會笑,大概覺得我們的樣子有點傻。但我們不在乎先生們笑不笑,我們特別在乎蜈蚣,我們最害怕蜈蚣鉆屁股和耳朵窟窿兒。

        我們小鎮沒有菖蒲,但我們有艾。是一片野艾。為那一個“野”字,我們的艾便格外芳烈。

        那一片野艾離小鎮足足有五華里,一片野地,亂石橫出,亂石叢中便有野艾蓬勃。

        甫進五月,我們一伙小朋友就相約去割艾。艾不能早割,早割的艾少有艾香,割晚了又會有蒿臭。因為我們去得當時,所以遠遠沒看到艾影,就已經聞到了艾香。小伙伴們一人割一捆艾,扛到肩膀上,一路歡笑,一路汗水,時不時皺皺鼻子聞聞艾香,便不覺得餓,也不覺得累,一路興奮異常。路上有人會向我們討艾,我們也會慷慨贈予,但每人只能贈送一枝兩枝,因為我們肩膀扛的那捆艾還會有很多用場。比如回到家里,父母會讓我們去給鄰家花艾。花艾,那是我們青少年時代,在端午節對鄉鄰做出的最美好的青春饋贈。即使鄰居,我們給每家也只能花一枝或兩枝艾,不是吝嗇,是想讓家家都有艾。家家門上都插上艾的時候,小鎮的端午節會沉浸在一片艾香里,小鎮的日月會彌漫著一片祥和。

        我們還要在二門里或井臺上放一些艾,給路過的男孩子和女孩子。路過二門里或井臺的男孩子會揪一片艾葉壓在耳朵上,女孩子會插一片艾葉在辮子上,我們會把這一片艾叫作“艾花兒”,恰如蘇東坡說的:“彩線輕纏紅玉臂,小符斜掛綠云鬟。”也就是《澤州府志》上所記的“蒲艾花朵”。不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,只要戴上“艾花兒”,就好像得了神符,就有了一種不懼怕疫毒的神氣,有了一種百蟲不蠱、五毒不侵的自信。

        粽子、角黍和屈大夫

        名列《澤州府志》端午節的食品有“角黍”和“粽子”兩種,此二者同宗,卻是異種。

        說其同宗,是因為它們都屬于“粽”類,都是用竹葉,或者葦葉,把米和紅棗、紅豆、花生包起來,包成三角形,菱形,或紡槌形,煮熟或者蒸熟,端午早晨就著葉子吃,可以熱吃,也可以冷吃。米香帶著蘆葦、竹葉的清香,或者還有點冷香,吃起來有道不盡的清爽。

        說其異種,差別主要在于內容。我們通常說的“粽子”,主要用料是糯米,糯米又稱江米,所以又稱“江米粽”。而“角黍”用料不是江米而是“黍米”,所以稱“角黍”。江米屬于“稻”族,而“黍”則形同小米,卻又不是小米。《本草綱目》說“黏者為黍,不黏者為稷。”所以黍米和小米都有軟、硬兩種。“軟”與“硬”,是“黏”與“不黏”的區別。包粽子用的是“軟黍米”或“軟米”,吃起來和“江米粽”一樣黏,一樣軟糯,卻比江米粽有別樣的香。

        除了“江米粽”和“黍米粽”,我們還有一種“粽”,天下唯獨我們有這樣一種“粽”。那是我們母親的創造。日子如何過,把日子過成什么樣,是苦,是甜,是酸,是咸,是不是有滋有味,是不是有格有道兒,那都是母親的事。母親把握著日子的方向,父親把握著日子的質量。家道穎穎,是母親用智慧澆開的花;五谷豐登,是父親用汗水灌溉的果。父親必須會種地,父親必須會種五谷雜糧,既會種“硬黍”,也會種“軟黍”,也會收成“硬谷”和“軟谷”。谷、麥、粟、黍、菽,父親從春天伺弄到秋天,一擔一擔從地里挑到打谷場上,再一布袋一布袋扛到家里裝滿大缸小缸,以后的日子怎么鋪排,全由母親擺布。遺憾的是,不管父親收獲多少軟黍和硬黍,母親再有智慧,也做不成個“角黍”。吃“角黍”是澤州東、西、北鄉人的福,與我們南鄉是無緣。按《國語》說,澤,水之鐘也。澤州東、西、北三鄉都有山縈水繚,蘆葦叢生,而我們小鎮卻只有一條季節河,洪水發時,濁浪滔天,洪水退后,瘦瘦的一條小溪一樣的細流,恰如孩子們端午節佩帶的“續命縷”,恰如一條無力的小蛇,蜿蜒在干涸的河床上。小鎮有青山而無秀水,小鎮沒有竹葉,沒有葦葉,沒有“蒹葭蒼蒼”。

        好在我們的母親從沒有讓我們失望過,每逢過端午節的時候,一定會讓我們吃上“粽”。端午節前夕,母親早早就會發上白面,坐上蒸鍋,給我們蒸幾鍋“大粽”。我說的“大粽”不是江米,也不是黍米,母親蒸的是“白面粽”。干干凈凈,白白胖胖,又甜又香,別人都叫“糖三角”,我們卻簡簡單單地,干干脆脆地,饞饞地叫一個字:“粽”。為了揚眉吐氣,我們也常常昂起頭來告訴別人,我們端午節吃的是“三角粽”!

        不是附庸風雅,也不是濫竽充數,在沒有條件的時候,在沒有條件的地方,我們的母親是最有能耐的,任何艱難的環境母親都能對付得了,即使只有枝枝葉葉,母親也會把生活打扮成一片森林;即使只有爛磚碎瓦,母親也會壘成一個溫馨的家園。

        母親會把“三角粽”放到箢斗里去饋贈親友,一樣的人情,一樣的風情,一樣的歲月,一樣的端午,是小鎮人不爭的歲月,是小鎮人自在的春秋。

        雖然沒有水源,沒有江河,沒有龍舟,但母親卻知道端午節是為了祭祀冤死的屈大夫。

        屈大夫不是神,屈大夫也沒有走進宗教,山峻岳高卻沒有屈大夫的寺院,也沒有屈大夫的宗廟,母親端一碗糖三角,恭恭敬敬放在爐臺上,不說話,不祝愿,也不祈禱。我問母親敬奉誰?母親告訴我敬奉屈大夫。我問母親怎么會知道屈大夫,母親說,知道。不就是楚國那個三閭大夫嗎?因為擔心國家的大事,惹惱了楚王,楚王把他流放到汨羅江,屈大夫在汨羅江邊日夜慟哭,眼淚都哭成了詩,端午節這天,屈大夫把詩寫完了,眼淚也哭干了,就跳了江。我實在是驚奇我的母親,問母親怎么知道屈大夫那么多的故事。母親說她在二門里老井臺上洗衣裳的時候,聽老五和廣德他們說屈原……

        時光飛逝,今又端午。我不知道現在的母親們是不是還蒸“糖三角”,是不是還用“糖三角”奉敬三閭大夫。但我知道,我的家鄉還保留著吃角黍、插艾花兒、佩帶香布袋兒、綰百索的習俗,傳統沒有丟,文化沒有丟。

        從端午節所有的內容可以看得出,人類的歷史既是一部文化史,卻不僅僅是一部創造文明的歷史,也是一部與災難抗爭的歷史,是一部不斷抗擊疫病的歷史。秋防瘧疾,冬防哮喘,春防麻疹,夏防痢疾,各個節日都有不同規模的防疫項目,而端午節則是對疫病的一次大圍剿,人們所戴、所佩、所吃、所喝、所行、所為,無不與防疫避暑抗病毒有關。所以說,端午是一個抗疫的節日。

        我的母親去世后,我再也沒有吃過那白白胖胖又香又甜的“三角粽”,也再沒有見誰拿“三角粽”緬懷屈大夫。一片丹心,青天可鑒,母親的影響始終在孩兒的身上,我從來沒有敢避開過母親的遺光。我雖然沒有“糖三角”敬奉屈大夫,但我卻把友人遙寄給我的香布袋兒化成一抱鄉愁,帶到汨羅江邊寫下一首《七絕·夜宿汨羅江畔吊屈原》以為祭,并激勵自己的抗疫信念:

      玉笥山前汨水西,

      楚天寥廓楚云低。

      芷蘭香鎖江流晚,

      明月一彎照古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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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(責任編輯: 李冬陽 )

      防瘟避疫說端午

      2020-06-21 16:48 來源:光明日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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