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幾年,江南水鄉不僅擦亮了美麗面貌,也時不時誕生一些“打卡”“網紅”建筑,吸引大眾眼球。年輕人紛紛涌入鄉村,正在拉動鄉村的經濟和相關產業。
那對鄉村振興而言,網紅建筑究竟能做什么,又做不到什么?
我們以2020年上海市民文化節和浦東文化藝術節的重要活動之一、剛剛結束的“美好生活”長三角公共文化空間創新設計大賽入圍的幾個鄉村案例為視角,探討好的鄉村建筑,對鄉村振興的拉動究竟體現在哪些方面。
稻田里的“秀場”
大治河悠悠流淌,兩岸坐落著新南村與新場古鎮。多少年來,淳樸的村民們躬身耕耘著這片土地,桃樹簇擁,稻田片片,但經濟落后。
“70后”漫畫家、廣告人王峰來到這里,打破了村子的平靜。王峰在家中排行老三,昵稱“三哥”,著有哲理漫畫集,在陸家嘴還經營著一家“慢生活”咖啡館,交友廣泛。
他在新南村一片廣袤的稻田里搭建了一個簡易木頭舞臺:一條直線+一個方塊,給它取名“大地秀場”。大地秀場以天為幕,以田為景。空中俯瞰,線條簡潔至極。實地望去,也不過是一個木頭方塊而已。風吹稻浪,大自然成為它最好的裝飾。
三哥掛上幾條幕布,邀請城里的三五好友,在秀場舉辦音樂會、舞臺劇,給村民們播放露天電影。在朋友圈等網絡平臺發照片,再寫一個漂亮的文案,招募更多網友前來參加下一期活動。沒想到網友們真買賬,陸陸續續過來,在木頭方塊上“玩耍”。大地秀場,成了前往新場古鎮“打卡”的“網紅”拍照點之一。
然而,說得再好,這個網紅舞臺的本質就是一些年輕人在鄉村的文化試驗,活動也不是天天有,那它能給這個村子帶來什么呢?
大地秀場的背后,其實是人。
2年前的豐收季節,朋友帶著活躍在繁華陸家嘴的三哥來新南村吃桃。那天陽光正好,桃子美味。王峰突然動了心思:不如在這里常住。
他花了50多萬元,改造了一幢3層樓的農民房子,租金一年約2萬元,簽了15年。房子的前后都有院子,可以種花、種菜、觀河、發呆。他邀請自己的朋友們,設計師、藝術家、攝影師、媒體人等來新南村玩。有攝影師拍了一組“新南八景”,也有朋友來開展鄉村調研。
三哥發現村里的桃子美味,卻滯銷。他便雇了幾個村里人收購新南村的桃,桃販3元一斤,他出5元來收購。他又出了每斤1元的價格,請老農們篩選出品相較好的優質桃,以高于市場平均價的價格,通過微信等私人渠道賣。第一年就賣出了2萬斤桃,驚呆了新南村的桃農。
第二年,桃農們紛紛帶著自己的桃子主動來找三哥,但他們也知道,“三哥只要品相好的優質桃”。
到了冬日,有村民送他一袋矮腳青,味道妙極了,三哥久久不能忘懷,以“矮腳先生”為名,為矮腳青寫自傳,結合新場桃源特色,說它是“一棵走了桃花運的菜”,再通過自己的微店售賣。50元1箱10斤的矮腳青,農民覺得“戇大”才會來買,結果網上來了幾千個“戇大”下單。新南村的矮腳青一下子成為時髦禮品,專屬禮盒上還寫著“來自新場,桃樹下生長”。
老傅,則是三哥挖掘出來的另一個“供應商”。他騎著三輪車,常常從三哥的房子前路過。彼此打個招呼,一來二去就熟了。某天,老傅給三哥帶了點走油肉。三哥一嘗,真美味,頓時來了興趣,主動跟著老傅去批發市場挑肉,在灶臺旁觀摩走油肉的烹飪過程。原來,肉是“三肥兩瘦”還是“兩肥三瘦”、幾分熱下油鍋等,門道很多。
此后,一篇走油肉的推文在三哥的客戶群里出現。新南村的走油肉一下子有了新市場,一個冬天賣出幾百單。此外,還有胖嫂的醬菜等。三哥準備挖掘鄉土的醬菜產品,讓前來游玩的城里人體驗醬菜的制作流程。
美麗老家,我們一起回家
“我并不是來做民宿、農家樂和電商的。”王峰說。
上海有歷史文化底蘊的鄉村不多,新場的千年古鎮是他作為文化人中意的選擇。他想探索鄉村“藝術家工作坊”的模式,也就是文創+鄉創。把城里的人帶進來,把村里的東西用高附加值的文化包裝,再帶出去。親子教育、采摘活動、團建、文化演藝等,大有文章可做。電商、活動、大地秀場只是一些小嘗試,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比如,成功賣桃之后,三哥推出了新計劃,讓城里人一年花2000元,認養新南村的桃樹。認養者可以每周觀看桃樹生長情況,享受一場專屬的“桃林雅集”。活動口號是“認養一棵桃樹,‘桃’你一年歡喜”,甫一推出,響應者眾。
大地秀場,也不是隨意的簡潔。如果建一個美術館、展示館,在農村會有多少人來?利用率真的高嗎?鄉村的文化空間,其實不需要太貴,因地制宜,開放,可復制,可移動,更加符合人與人之間的交流,這就是辦秀場背后的用心。
如今,三哥屋子的隔壁就是新南村鄉村創客中心。有30多位青年回鄉創業,內容涉及廣告媒體、土布設計、親子教育、自然教育等內容。新場鎮政府給他們提供一個平臺,還有回鄉政策給予補貼支持。
新場鎮政府工作人員坦言,村子里還是老人居多。好在這里生態不錯,農田河道,景色宜人。三哥來了以后,帶動了些許產業和文化氛圍,以他自己的資源,增添文化附加值,把農產品帶出去。有了文化氛圍,就吸引了年輕人回鄉。政府能做的,是服務好這個平臺,比如完善交通,規劃停車設施,治理河道,保護大環境。而小空間則由專業人士打理。
千年古鎮新場,是這里獨特的文旅資源。如今,新南村開發了一個活動小程序,用二維碼貼在古鎮里。古鎮客人掃描二維碼后,可看到附近更廣袤的鄉村活動:農莊采摘,森林拍照,大治河觀景,大地秀場,以及各種土布、香囊等手工活動。
“單純做文旅民宿是沒有意義的。”新南村的工作人員說,他們把模式概括為:藝術家工坊+民宿+鄉創學院,有內容才能留得住人。
比如土布是浦東新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。鄉創中心的土布設計師走的是年輕市場路線,衣服從上百元到上千元不等,款式時尚。新南村婦女來這里織布打工,也解決了一部分就業問題。
網紅建筑本身或許只是曇花一現,大地秀場不過是新南村文化鄉創一隅。鄉村振興的關鍵還是得留住人才。懂市場營銷,又有鄉村文化情懷,這樣的跨界人才愿意常駐鄉村,未來才有可持續發展的前景。否則,僅僅造完建筑就走,流量只是暫時的。
如今的新南村,傳統魚耕文化還在,江南水鄉文明還在,千年古鎮的文化沉淀,只待新一代人的創意和發展。正如大地秀場旁、村子道路邊掛著的那句標語所寫:美麗老家,我們一起回家。
昔日舊糧倉,如今新地標
國慶長假,16場藝術活動吸引了長三角上萬游客來到嘉興陶家村。它的火爆,源于舊糧倉改造的網紅打卡空間——陶倉藝術中心。
2019年,誕生自上海的鄉伴文旅集團第一次來到嘉興王江涇。運河、陶家、舊糧倉,是當地最具特色的代表。
自宋代以來,陶家便是當地大戶。然而歲月如白駒過隙,村子后來家家戶戶以手工紡織業為生,模式粗暴簡陋,使得當地水污染嚴重。待到環境整治,紡織業被清除和遷移后,陶家村也走向了衰落。
鄉伴打算在陶家村開發一個“理想村”,合理運用村民遷走之后的土地。其中,有一棟高高的建筑破舊不堪。據悉,它改建后曾被征作糧站;糧站改制后,又被用作植絨廠;植絨廠倒閉后,被政府回收,在閑置之時又歷經了一場大火。
它像一個看盡人生百態卻依然堅毅的長者。于是,鄉伴邀請上海的裸筑更新建筑設計事務所對糧倉進行改造。
年輕的“80后”設計師保留了糧倉主體以及原本的紅磚元素,讓它變成完全對稱、中間高聳入云、線條奇特的陶倉藝術中心。建筑面積近3000平方米,正中間被一道空隙分開,分成東倉與西倉。通過縫隙,一束自然光從天上“漏”下,由此給文青們提供光影的無限想象。
東倉約660平方米,有兩個相對獨立的小空間,白色墻上仍保留著“安全生產”的標語。這里會定期舉辦藝術展覽。比如,近期的“新陳代謝”當代藝術展,植物裝置與藝術品互相“糾纏”。
中庭,黑色工業范旋轉樓梯配上紅墻,仿佛遁入另一個時空。
西倉,大片水磨石鋪成荷花形狀的地面,自然光穿過巨大的拱形落地窗,腳下的荷花似乎活了。這里還有個“小插曲”。如此大面積的水磨石地面造價高昂,建到一半時已突破預算,“裸筑更新”的設計師自掏腰包,貼錢把水磨石建完。
而拱形玻璃門外是大片草地和連廊。舉辦過多種活動:新車發布會;創意市集;迪斯科舞會,吸引城市青年來這里讀詩、看星星;播放露天電影時,鄉村的夜晚寂靜遼闊,還有人搭個帳篷,就著電影和漫天繁星入眠。
傍晚,三三兩兩的周邊居民從鎮上溜達過來,在連廊吹晚風,時有夜市、啤酒燒烤,或小型音樂彈唱。
詩與遠方的落地
這棟奇形怪狀的建筑能入圍“美好生活”長三角公共文化空間創新大賽,不僅僅在于它本身的高人氣和豐富活動。更多的價值所在,是其背后的“理想村”建設。
鄉伴的陶倉理想村運營者甄小龍,自稱“村長”,負責村里的各項事務,包括招商以及活動運營。如今的陶家村,漸漸植入了品牌民宿、長租公寓、個人工作室等,形成以興趣為鏈接、工作+生活的社區文化。
比如陶倉藝術中心的對面,小白樓的一樓是一家植物設計師工作坊。工作坊的主人是一位生于1989年的女孩子,本在傳統的設計院上班,但她向往“與天地對話的自由”,于是辭職創業,專做植物設計。
“我們不賣花,不是花店。”她強調,工作坊的性質,更像“植物買手店”,給一些設計師尋找特別的室內植物,或者用植物打造獨特的藝術空間。
工作坊入駐陶家村,純屬偶然。春天的一個早上,她看到朋友圈里有人分享陶倉藝術中心的照片,被獨特的設計感吸引,驅車前來一觀。彼時的陶倉理想村還在建設中,但藝術氛圍、鄉土氣息,已讓她陶醉。與甄小龍聊了10分鐘,她發現兩人的理念一拍即合,立即決定入駐理想村,在這里開一家分店。
目前,理想村已有近10個工作坊,大多偏文創和藝術類型。他們自稱是“新村民”,通過一系列活動營造,彼此親如家人,常借用陶倉藝術中心的連廊,舉辦各種小展覽、小活動。
一批精品民宿也在建設中,理想村同時還提供咖啡館、書店、餐廳、工坊、聯合辦公等業態,計劃形成青年返鄉創業聚集地,吸引有生產能力、有創新力的人來此,打造“向往的生活”。
從理想村的角度看,才能理解地標性網紅建筑陶倉藝術中心。它并不僅僅是一棟藝術建筑,還承載了精神內涵,有無限的延展和靈活運用的可能性。新村民和游客大多也是文藝青年,藝術中心高度契合了他們的生活和審美方式。
但如果沒有理想村,在一座普通鄉村里,建一個藝術中心,即便再美輪美奐,恐怕結果也未必盡如人意。
郊野辦公的意趣
奉賢莊行鎮浦秀村,有一棟高10米的白色建筑,仿如一個“潛望鏡”佇立在路口。它的南面,2000余畝農業用地一望無垠。北面,750余畝黃浦江涵養林枝繁葉茂,距黃浦江僅500米。
該建筑設計師陳嘉煒介紹,建筑的內部還嵌套著多種潛望鏡的空間結構。沿著曲折走廊進門,內部空間時而高聳入云,時而低垂入地。
開闊的書店式展廳直入地下;報告廳的“扁框”,將河閘完整入畫;可透視3層的高高閣樓光影交錯;眺望黃浦江的戶外平臺框中有框……有趣而復雜的空間結構,帶來光與影的捉迷藏游戲。地下還“藏”著一個半開放園林。遠景無聲地引入地下,大自然作為最好的藝術家,創作著一年四季無聲而美麗的畫卷。
簡單說,這棟建筑感覺更像一座當代藝術展館,而實際上,它的用途是:租給企業辦公。一家大企業一眼就相中了這棟時尚建筑,把設計團隊整體搬遷過來,以“輕松、創意、藝術、文化”為宗旨,進行室內軟裝。
試想一下,員工在此辦公時,不僅內部空間新穎有趣,透過“潛望鏡”般的窗框結構,玻璃外大片涵養林等鄉村風貌映入眼簾,藍天白云間,實現郊野辦公的意趣。
上海的鄉村,未必村村都得通過文旅發展產業。莊行鎮政府工作人員介紹說,奉賢的鄉村振興模式,主要圍繞企業辦公,打造“三園(院)一總部”,即一莊園一總部、一公園一總部、一庭院一總部。比如,設計鄉村風貌中的辦公樓宇,筑巢引鳳,吸引高科技、高附加值、高產出企業來此辦公,成為設計總部、研發總部、企業總部等,再以租金收益等方式反哺村民。最終,實現一條一二三產業融合發展的“奉賢樣式”。
作為首批建成的三園(院)一總部項目,“潛望鏡”直觀展現了鄉村振興的多種可能。從經濟上看,它每年繳納給村委會約10萬元的土地租金,項目租賃稅收再“顆粒歸倉”,反哺村集體經濟組織。假設未來有1000萬元的稅收,可反哺村集體6.5%,即65萬元/年,其中50%由村集體統籌使用,50%用于農戶分紅,促進農民增收。
而未來,企業辦公周邊的配套,也能帶來一撥第三產業的發展,促進家門口的就業。截至目前,已有東原、英科、強琪等企業先后入駐奉賢。
近期,有位導演無意中看到一張航拍圖,特意前來村子踩點,表示想把這里用作電影取景。“潛望鏡”的參觀者一時絡繹不絕。
有人這樣概括:園林的本質,是對話。人與景的對話,人與人的對話,以及各種要素的流動。鄉村建筑的意向,不是雕梁畫棟,而是與農村風貌契合,再帶動要素之間的邂逅與流動。設計師提供方案,政府部門協調和實踐,村民提供幫助和資源,企業則是新的融入者和使用者,多元主體共同對空間有了新的理解和運用。
空間的變化,如何帶來鄉村進步、產業發展,這是一個典型案例。它的成功更多不在于建筑本身,而在于制度設計。
顏值只是一個引子
究竟什么樣的鄉村建筑、鄉村空間,能拉動當地產業、惠及村民?
大賽評委會主席蒯大申曾有過3個概括:首先是更加注重功能性,文化空間說到底是為了人而存在,為了人而發展。脫離人的需求,那就只是擺設。
其次是更加注重審美性,講究高顏值、高品位,講究空間設計、地方特色和審美風格。不但要“好用”,而且要“好看”,內外兼修、才貌雙全。
審美這一點,其實對鄉村空間來說尤為重要。畢竟,先有了“視覺奇觀”,才能讓一度邊緣化的鄉村重新進入年輕人的視野,成為話題,帶來流量。
再者,更加注重公共性。公共文化空間原本就是公共參與和基層自治能力培養的平臺。滿足了這3點,后續進一步發展就有了基礎和可能性。
大賽主辦方浦東新區文體旅游局局長黃瑋表示,這幾年,一談到“美好空間”,大家可能首先就會想到顏值,重視硬件設計與改造。但到了今年,案例越來越“走心”,更加注重“內涵”,尤其是后續運營。
評委會也參觀過某些空間案例,只有“最美XX”的噱頭,后續來的人并不多,“網紅”建筑徒有其表。朋友圈打卡傳播,確實是一種美好空間的表征,但不是唯一的。審美目的實現了,社會效益、經濟效益是否有所體現?后者恐怕更加重要。
“美好生活”公共文化空間創新設計大賽舉辦至今已經第三年,范圍從上海擴大到整個長三角。今年,鄉村空間的案例中,鄰省的蘇浙皖提供了許多佳作,在美麗鄉村、江南水鄉的空間理解和運用上,可以與上海鄉村資源共享,彼此啟發良多。甚至未來,也能建立一個人才庫、設計庫平臺,在大賽之外,共享設計和人才資源。大家在鄉村振興的模式上,有更多學習和交流。
正如陶倉進村路上貼的那句話:廣闊天地大有作為。唯有年輕人愿意來,鄉村振興才能真正擁抱未來。網紅建筑,不過是一個“引子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