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流浪地球》火了,暫且不論電影本身,一個共識是,它標志著中國能拍現代科幻大片了。這不僅僅是一個類型電影的問題,也是一個國家文化、經濟、科技等各方面綜合實力的一種表現。
它只是一個起步,背后的中國電影工業體系仍然薄弱。對上海而言,這座擁有金融、科技、國際化優勢的城市,能否在中國電影工業體系上有所作為呢?
上海近兩年來,一直努力成為電影后期制作的高地,不僅“文創50條”中有明確的表達,而且相關的扶持基金也在源源不斷輸血。
那么,在電影產業和幕后人才培養上,上海能發揮哪些作用呢?
片尾字幕,藏著一個工業體系
什么叫電影工業體系?
不是能拍電影,就有了工業體系。也不是誕生了票房上億元的作品,就有了工業體系。更不是有了錢,就有了工業體系。好比一張方桌,手工做出來的,和工廠流水線上高效生產出來的,是兩個概念。
采訪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、導演鄭大圣時,他正坐在漕溪北路的上海電影博物館里,指著背后一排展品,說:“中國電影工業的黃金時代,都在身后的博物館里了。”
電影工業體系是什么,鄭大圣給出的答案很獨特:去看好萊塢大片的片尾字幕——有那么多國產電影沒有的細分工種。尤其是一些負責轉接環節、協調資源的崗位,我們幾乎沒有。
這幾年的好萊塢片尾,還時不時出現新工種。每一部片子各自創新一小步,不斷積累才形成了好萊塢電影工業體系。
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常務副院長、影評人劉海波這樣解釋:電影制作流程極其復雜,分為很多工作環節,形成工業體系,通常指每個鏈條上,都有專業化崗位分工,彼此各司其職,最終組合在一起,以高效率,完成高質量、高標準的作品。
過去很長一段時間,中國電影制作可以說是手工業狀態。比如導演一把抓,什么環節都需管,一個疏忽,某個細節就垮了。要求高一點,管得多一些,質量可能就好些。不僅生產鏈有諸多缺環、缺位,技術也不達標。耳朵聽一聽,覺得大致可以,聲音制作就算通過了,沒有標準和規范。視覺逼真性不夠的“5毛特效”,只要導演和制片能通過,就能當作成品拿出去……
“制片體系是否順暢,需要各工種、環節高度配合,就像汽車的生產流水線一樣。”劉海波說,但我們傳統的電影制作往往分工含糊,一人身兼數職,談不上標準和效率。
《流浪地球》的科幻片里程碑意義在于,它苛求每一個電影的技術工種合乎品質。比如說硬件。
導演郭帆拍攝時,租了8個國際標準的大影棚,搭建地下城、冰原、行星發動機、宇宙空間站……光實景搭建就達10萬平方米,相當于14個足球場。
而這個影棚位于青島靈山灣東方影都,一眼望去,大大小小幾十個白色建筑連成一片。在青島市西海岸新區的朝陽山上,“東方影都”四個大字高高掛起,這一幕場景與美國同樣在山脊懸掛的“HOLLYWOOD”(好萊塢)十分相似。
東方影都項目總占地376公頃,投資規模之大,在全球也比較少見。其中的影視產業園設計之初,就按照好萊塢標準來建設,分外景區和制作區。制作區有40個國際標準攝影棚,其中10000平方米的棚為世界最大單體攝影棚,同時還有世界最大室外水池和亞洲最大室內恒溫水下攝影棚。高標準影棚裝配空調,冬暖夏涼。配備世界一流的音效、混錄、動漫設施以及服裝、道具、器材加工廠。
青島西海岸發展集團總經理助理苑梅琳告訴本報記者,放眼中國,如此規模體量的國際標準攝影棚群,只此一家。
《流浪地球》還不算占用影棚最大的劇組,正在拍攝中的《封神》三部曲,規模龐大,號稱想拍出中國版《指環王》,已經一口氣租下東方影都近20個棚。
《流浪地球》劇組的一位制片經理曾對媒體形容拍攝的感受:硬件確實不錯,但另一方面,配套的軟件相比已經成熟的北京或橫店,如群演、技術、后期制作等,仍然有待完善和成長。
苑梅琳坦言,這里作為一個產業項目,幾年前投資建成。放到如今,再想以這種商業模式新建一大片如此規模的國際標準影棚群,已經不太可能。換言之,上海無須模仿,但有些細節還是可以取經。
東方影都的影視基地規劃,特意聘請了英國松林制片廠。松林在業界鼎鼎大名,是《007》系列的長期拍攝基地。諸多好萊塢大片在松林拍攝,它擁有40座以上攝影棚,室外拍攝用林地,世界先進的水下攝影設施。前往英國參觀時,苑梅琳的感受是,棚與棚之間的道路特別寬敞,比好萊塢上世紀建成的某些影視基地更加完備。
最終建設而成的東方影都,在硬件上對接國際水準。它必須保障大型拍攝用的水、電供應不斷,保障交通路線規劃順暢,確保置景用的大型集卡、重卡車輛能順利開進開出,又互不打擾。
東方影都的建設經驗似乎再一次證明,我們的電影工業與國際水平還有差距,但已經邁出了追趕的腳步。
拍不好就加班沒有踏入工業時代
上海,作為一座國際化都市,又曾是中國電影的發源地,近兩年一直希望建設電影工業制作的高地。
在上海南浦大橋下方,苗江路133號,是一間間對接好萊塢標準的制作室,如杜比全景聲終混棚、大型對白棚、預混棚、動效棚等,以及能夠完成動作捕捉、預演系統的現代特效拍攝棚。它們隸屬于立鼎影業,有意思的是,這是一家民營企業。
2010年之前,上海人何川已經從事了十幾年紀錄片拍攝。而另一位曹瑪麗,20多年來一直參與國際合拍電影項目,是歐洲著名制片人Mario Cotone(電影《末代皇帝》《美麗人生》《西西里美麗傳說》制片人)亞洲地區的合伙人。
彼時,中國電影大片市場剛剛展翅。票房從2008年的43億元到2010年的100億元,兩級跳姿勢生猛。那一年,《阿凡達》貢獻了近14億元票房,而《唐山大地震》《讓子彈飛》等過5億元國產片也贏得了口碑。仿佛一頭巨獅正在蘇醒,男女老少都看到了中國電影產業重振的曙光。
當時,各方影視資源已漸漸向北京聚集,北京除了中影集團,民間力量也十分活躍。比如和聲創景作為民企,參與了《英雄》的后期制作,幾年來活得很好,這讓何川看到了民營制作的希望。
當時的上海,除了上影集團,很少有其他大型電影制作機構。何川和曹瑪麗倆人一合計,覺得時機已到,不能再等,于是在上海成立立鼎影業。
那時,國營電影廠硬件陳舊。中影的懷柔影視基地剛開始大規模新建現代影棚和設備。何川前去參觀學習,發現中影大企業的模式,民間難以復制。而中影的技師、工程師也不可能來立鼎就職,市場上幾乎找不到人才。
為了對標好萊塢,立鼎從設計、建設、安裝調試到運營,全程直接聘請好萊塢專業人士。
公司2013年破土動工,過程中多次得到上海市相關基金和政策扶持,2015年底開始試營業。最初一兩年里,立鼎的關鍵崗位都由好萊塢資深人士管理運營。盡管成本巨大,但何川認為,必須如此。
“不是中國電影人的水平問題,而是好萊塢的流程體系,此前沒人接觸過,不是看看書,參觀一下就真能學會的,必須真金白銀請了好萊塢的人來。”何川說。
立鼎接手的第一個項目就是《功夫熊貓3》,上海部分的錄音就在兩個對白棚完成。還有上海迪士尼樂園的中文聲音也在這里錄制。老外們每次前來考察,最直觀的感受是,立鼎的設置和好萊塢完全對接,在這里可以直接上手。
中國電影的工業流程和好萊塢究竟差距在哪里?
何川舉了一個例子。比如電影的一項重要后期制作是聲音。一個菜市場的戲,我們往往找一段場景類似的嘈雜背景聲,加上人聲就行,而好萊塢的工業流程,會把周邊攤販的叫賣,對話,與場景畫面相符的背景聲音,畫面外沒有覆蓋的車水馬龍等聲音,都一一設計好、錄制好,在一起混錄成背景音。品控、細節處見水平。
再說專業分工。不該總導演管的,就不用多費心。在好萊塢,特效制作、聲音制作、場景制作等等,每一塊都能分包為幾個團隊,每個專業團隊通過流程管理各自把控品質,高質量完成。而不是靠導演親力親為、耳提面命。
再比如,好萊塢的導演今天計劃拍兩場戲,他們會提前做大量細節準備,最后確保兩場戲按時完成。當然,這也和好萊塢嚴格的勞動保障制度有關,超時算作加班,另算費用,而一般是不允許加班加點、沒日沒夜工作的。國產電影今天如果計劃兩場戲,中間往往會出很多意外、返工,最后實在拍不完,那就加班,能做到什么樣,心里沒數。
劉海波則認為,中國電影早期就分工不細,憑著一股拼勁。到如今,依然沒有踏入真正的工業時代。
專業人才缺失,練兵項目太少
無論喜不喜歡《流浪地球》,它的制作團隊將會成為未來中國電影工業體系的骨干。比如,終于不再是“5毛特效”。如果說電影是夢,那么電影特效團隊就會讓夢成真。電影工業體系中,特效制作水平往往也是一項指標。
朱昂博是一名“90后”,就讀于上海大學金屬材料專業,讀了之后才發現,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專業,在學長的建議下,他報名上了上海溫哥華電影學院(以下簡稱溫影)的特效課,為期一年。
上了課才發現,好的特效必須是復合型人才,“一流的藝術家+一流的工程師”才能成就一流的特效。它首先需要審美,因此,溫影要求學生學習基礎繪畫、基礎雕塑。其次又和編程有關,像簡化版的寫代碼。
朱昂博完成的第一個作業是星球大戰里的光劍效果,看著一個物體從無到有,在自己手上誕生,充滿成就感,他意識到,這就是自己喜歡的專業。
“特效好不好,做到自然是合格線。”朱昂博解釋。怎樣把一個虛擬物品做得接近真實,運動軌跡也接近真實,還得憑借特效師的眼光和經驗。比如虛擬物品的光影符合真實場景,不過于明亮。就連調色,不同的人眼光也會天差地別。所以,好的特效不是“教出來”的,必須“練出來”,得有大片項目練兵。
畢業后,朱昂博進入國內著名特效公司Base FX,老板是一位美國人,公司總部設在北京,員工基本都是中國人。該公司參與了眾多好萊塢大片制作,如《變形金剛》系列、《環太平洋》《星球大戰:原力覺醒》《美國隊長2》《星際迷航:暗黑無界》等等。
這次《流浪地球》中,火石放入引擎段落里的房間基本由特效完成,就是朱昂博所在的Base FX制作的。朱昂博說,特效需要完全還原房間的每一個細節,每一件物品從零開始用計算機建造。一個鏡頭需要一位合成師工作三天到兩周不等。幾分鐘的引擎畫面,多達上百個鏡頭,背后需要多少工作量,可想而知。
其實近幾年,國內好的特效公司如雨后春筍。不少好萊塢大片,都有中國特效公司的參與。那為什么同樣的一撥人,在好萊塢里呈現了大片作品,在國產片中卻是“5毛特效”?
有一個觀點是,國內外導演拍攝理念不同。好萊塢導演運用特效,是為了視覺沖擊力,為此不惜時間和精力,要求極高。而國內部分導演運用特效,就是為了省錢。假設實景拍攝需用100萬元,那么特效只花80萬元。如果特效要用到100萬元以上,那還不如不用。
然而特效就像工筆畫,畫多少筆,有多少細節,付出和質量直接成正比。
其次是導演的審美理念。如果導演給不出好的視覺想法,技術再高也無用武之地。有業內人士比喻:對方要的就是“雞窩”,你也畫不出一個“鳳巢”。
接好萊塢大片的活兒時,朱昂博已經感覺國內特效師水平不差,只是中國電影遲遲沒有一部《流浪地球》那樣的科幻片,需要如此大比例用到高水平特效。
劉海波進一步解釋,不僅僅是個人水平問題,還有人才數量問題。像朱昂博那樣的電影制作專業人才極度缺乏。各專業院校畢業生并不多,每年700部電影,80部就把專業人才用完了,那剩下的600多部電影怎么辦?要么一人身兼數職,分工含糊,崗位缺失,要么降低要求,拉一些外行邊學邊做。
產業人才遠遠支撐不了國產電影的增長速度。多年前,上海就在這方面未雨綢繆,非學歷制的溫影由此成立。何川形容,它就是“電影產業上的新東方學校”,強調實戰,只是行業不同,學生基礎要求更高。這種實戰型人才恰恰是中國電影最為缺乏的,也是工業體系成熟不起來的重要原因。
有科創精神,才有電影的未來
1996年,李文伍在上海創立了瑞創,主營廣告業務,已經發展了20多年。2009年開始,感受到影視技術數字化的浪潮洶涌,李文伍決定同時開展影視數字后期制作業務。
沒想到的是,2018年業務有了明顯變化,電視劇、網劇、電影快速增長,乃至于預計2019年,公司的影視劇制作量有望超過主業務廣告。
“這是上海推動影視行業振興,近幾年政策扶持的結果。”李文伍說。
但如何搭建成熟的工業體系,上海仍然有不少摸索的地方。比如先進的流程管理。美國電影流程非常工業化,它需要跨行業的專業人才。比如制作人需要十分清楚哪些適合實拍,哪些需要特效合成,街景找哪家公司,水景又找哪家公司,如何國際分包成本最低,如此才能統籌整個流程。
《流浪地球》的特效,全球十幾家公司一起參與。越是大片,流程管理越是重要。而上海十分善于學習先進經驗,加上老外更喜歡上海,李文伍打算,公司的競爭力未來從流程管理入手。
“技術在哪里,電影就發展到哪里。”鄭大圣感嘆,如今技術更迭特別快,自己沒有兩次拍攝用的是同一種技術。如果6個月之內不重新學習設備說明書、更新知識,下一次拍攝很可能用不好設備了。
幾位采訪對象共同提到,當下好萊塢大片的拍攝采用“預演”技術。過去,一場動作戲,導演需對演員口頭描述,你先跳到車蓋上,再往左邊地上翻滾之類。演員未必心領神會,現場工作人員也未必全部領會,返工是家常便飯。但現在電腦可以提前生成一個粗糙的樣片效果。所有人一看“預演”片,直接就知道導演要拍什么。“預演”不僅提高了演員、現場工作人員的效率,在與制片方、資本方溝通時,也會便捷許多。
這個技術國內應用不多,僅限于個別場景。一方面有預演技術的拍攝棚國內就不多,會操作的本土團隊也不多。另一方面,一些中國導演還沒有這種意識,更習慣老一套做法,拍不好大不了多拍幾遍。
還比如,后期團隊提前介入拍攝,可以極大提高后期制作效率。好萊塢大片已經駕輕就熟后期前置的操作流程,但國產電影還不行,頂多某些場景讓特效師坐著一起幫忙看看,拍攝素材有沒有污點、摳圖有沒有問題。
劉海波還舉例,大視效電影后期制作,主要依賴電腦軟件,軟件知識產權費用很高,同一種軟件就需要研發大量插件。全球范圍,有的公司專門開發山洪海嘯效果的插件,有的專門開發動物毛發效果插件。插件屬于保護范疇,如果想要這個效果,必須得找這家公司。還有的公司專門做城市街景,如香榭麗舍大街,早就在數據庫里做好了,可以合成直接用。而國內特效公司就得從零起步,時間和成本投入都缺乏優勢。
這是不足,也是上海科創的機遇。如果想在電影工業體系上有所作為,上海就得有實驗室精神,有研發創新的勇氣。
精打細算有余,冒險精神欠缺
鄭大圣給上海電影工業提了幾條建議。
其一,專業的電影投資和電影保險制度國內遲遲沒有建立起來,這是定位金融中心的上海可以嘗試的。
其二,電影是老老實實的制造業,不是投機生意,基礎科創是硬核。應該高度重視、舍得投入新時代電影技術的自主研發,抓住窗口期。
其三,建立專業的行業公會,制定從業資格,嚴格執行行業自律,建立電影工業體系的行業標準。比如成立照明師公會、美術師公會、剪輯師公會等。
再者,長三角區域內,各大影視基地方興未艾,如車墩、橫店、象山,還有湖州、無錫的影視基地。在長三角拍攝,可以便捷地到上海進行各種前后期制作。從這個角度分析,上海打造一個影視制作高地,并非沒有可能。真正做好了,長三角有望成為“電影工業帶”。
好萊塢電影工業也不是一蹴而就,而是百年來的不斷積累,科創精神十分關鍵。現實主義題材當然重要,但如果中國電影都是單一類型、低工業作品,長此以往,并不利于未來發展。
得益于近兩年上海影視扶持基金等政策利好,立鼎和瑞創都表示,2018年的影視業務量比以往增加,還有很多北方制片公司不知道上海的扶持政策,但效果會在未來幾年顯現。
上海擁有金融優勢、科技優勢、國際化優勢。但這些優勢是分散的,在電影產業中需要串聯起來才叫優勢。靠什么呢?劉海波認為,得有電影項目。而不可否認,電影是一個高風險行業,需要一定的決斷力、風險承擔意識。過于理性反而裹足不前。比如這次《流浪地球》,拍攝前基本不被看好。投資方如果必須有70%以上的勝率才投,那么機會很可能就不屬于你。
如今上海的商業文化,精打細算有余,冒險精神欠缺。想要成為科創中心,成為亞洲電影制作的高地,特別需要容錯機制,需要步子大一點,甚至城市文化,也需要做一些脫胎換骨的變化。